Wednesday, July 26, 2006

都市與形式

(本文的另一個版本已刊於《中山人文學報》第十七期,頁161-164。)


作者:張歷君、郭詩詠


我們當中誰沒有在他懷著雄心壯志的日子裡夢想過創造奇跡,寫出詩的散文,沒有節奏,沒有韻腳,但富於音樂性,而且亦剛亦柔,足以適應心靈的抒情的衝動、幻想的波動和意識的跳躍?

特別是經常前去大城市,接觸到無數錯綜複雜的關係,就會產生這種縈迴腦際的理想。……

--Charles Baudelaire, Spleen de Paris


在《上海摩登》的第一章中,李歐梵便已明確點出其上海研究與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巴黎研究之緊密關係:「就是因為我心裡裝了本雅明的著作,我才第一次試圖從一個文學角度來『重構』上海」(37)。雖然他隨即強調一九三零年代的上海跟十九世紀巴黎的種種區別,但本雅明研究方法的印跡卻已深深地銘刻在《上海摩登》的形式內核之中。

在討論本雅明的方法時,李氏這樣說道:「本雅明的天才在於他準確地為作家在城市中定了位,並賦與了他們一個寓言的空間」(36)。他並引用了本雅明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Charles Baudelaire: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中的著名句子,闡明這寓言空間的生成過程:「在波德萊爾那裡,巴黎第一次成為抒情詩的主題。……這位寓言家以異化者的目光注視著巴黎。這是漫遊者(flaneur)的注視……。」換言之,漫遊者的目光孕育了閱讀城市的寓言空間,並直接規劃著這一空間的形構和規則。然而,怎樣的組構規則才算是這寓言空間的組構規則?

如果說正統馬克思主義者所注目的是資本主義體制背後的生產邏輯,那麼本雅明筆下的漫遊者所注目的便是資本主義的消費表象。他說:「移情經驗(Einfuhlung)是工作的產物;體驗(Erlebnis)則是遊手好閒者(flanerie)的全景幻燈(phantasmagoria)。」對於在街上蹓躂的漫遊者來說,事物總是從生產它們的歷史中剝離出來,而這些事物之間偶然的並列則暗示著某種神秘和隱密的聯繫。換言之,漫遊者的閱讀秘技是在事物的表層發現其最隱秘的內核,而事物與事物之間的偶然並列則是歷史知識的誕生之地:「漫遊者的全景幻燈:在臉上釋讀某人的職業、出身和性格。」無獨有偶,我們在《上海摩登》中發現了這樣一段方法論的說明:

我在本書探討都市現代性的策略是基於這樣的一種假設,不同於對傳統知識份子史作精英化處理——僅僅探討個別思想家的基本觀點;我以為文化史家的任務是要探索我們所說的「文化想像」。因為「文化想像」本身可以被界定為集體感性之輪廓和文化產品之意味,我們也就必須同時對這種闡釋策略的雙向目標作出深思——即這種文化產品的社會和體制語境,以及構建和交流這種想像的形式。換言之,我們不能忽略「表面」——意象和風格並不一定進入深層思維,但它們必然召喚出一種集體「想像」。在我看來,「現代性」既是概念也是想像,既是核心也是表面。我把這「概念」部份留給其他學者——或我的另一本書去做——我在此打算大膽地通過「解讀」報刊上的大量圖片和廣告把我的筆墨都放到「表面」上。(63)

消費形象的並列是《上海摩登》最基本的組構原則。我們只須略為瀏覽一下書中段落的標題設定,便能感受到這一原則如何無處不在:外灘建築、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亭子間」生活、作為良友的一份畫報、女性和兒童、電影雜誌和電影指南、觀眾的角色、從書刊進入「美麗新世界」、內心獨白和亞瑟.顯尼支勒、「善」女人肖像、浮紈和時代姑娘……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無疑深刻體會到這一組構原則,他在為這本書所寫的介紹文字中有這樣一段:「李氏使讀者瞭解到,僅僅存在於形式、形象和意念中的現代意識是如何流通的。本書對這個悲劇性的都市在大時代中的生活,描寫細緻精妙,而現代意識的流通過程亦同時在我們的眼前展露無遺。」而這些以蒙太奇的方式不斷在我們眼前閃現的消費形象,亦在《上海摩登》的寓言空間中轉換成辯證形象(dialectical images)。

正如鮑莫蕬(Susan Buck-Morss)所指出的,本雅明指望辯證形象以其爆炸性的力量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因此,本雅明認為他自己的《拱廊計劃》(Passagen-Werk)有其「教育」的一面:「把在我們中間的創造形象的中介(image-creating medium)教導成穿透進歷史陰影深處的立體鏡式的、維面性的凝視。」當蒙太奇的軸線被引入歷史的維度時,它使我們得以在評註的結構中如實地掌握歷史的設計,如此一來,現時感知的空間的、表面的蒙太奇可以使我們把幻想轉換成知識。從歷史的寓言空間的開展中透視現在的「真理內容」(truth content),是獲取本雅明式的革命知識的不二法門。從我們這些《上海摩登》的讀者的「現時」位置出發,我們同樣可以捕獲這本書在現在與過去的辯證中所孕育的革命知識。

在一次題為「移民、淘金、上海夢!?」的論壇中,夏鑄九曾說道:「上海熱這筆帳得由李歐梵的《上海摩登》開始算。我的一位學生曾犀利地評之為『老上海文化的拜物教』。 」另外,在〈重構與想像〉一文中,朱崇科亦指出,「最近上海文化界」指責《上海摩登》「只是懷十里洋場的舊,對底層生活的艱苦卻視而不見」。可見對《上海摩登》懷舊情緒進行批判,已成了不少評論者的共同論題。但李氏在二十世紀末寫作並出版的這本關於上海的著作,它所隱含的接受史意義或不止於此。在後記中,李氏討論到上海和香港的「雙城」關係,這兩個城市自一九三零年代起就彼此照見自身,既此消彼長,又形影相隨。這種在歷史維度展開的觀點,在全書的尾聲回溯性地為讀者暗示了另一種想像上海的方法:將摩登上海和當代中國作一鏡影式的觀照。李氏對一九三零年代摩登上海的重構和想像,同時是廿一世紀當代中國的倒影,當年的頹廢和浮紈,恰恰是今天消費主義中國的原型現象(ur-phenomena)。而作為革命場所的上海之缺席,亦不妨視為今日中國國策「穩定及經濟至上」的一個反嘲式的註腳。我們無法確定這一詮釋是否已越出這本著作的意義界限而成為一種「過度詮釋」。但換個角度看,撇除「過度詮釋」這個老掉牙的問題不管,難道這一詮釋向度,不正是《上海摩登》的辯證形象系列所直接孕生的革命覺醒(awakening)嗎?

由本雅明所奠定的「漫遊者 / 拾荒者」的研究形式,其所帶來的爆炸性力量似乎不止於此。在《上海摩登》中,我們不難發現隱含在其寫作形式中的二價性(ambivalence):一方面,整本書的篇章標題給我們一種正規學院著作的印象;另方面,篇章中的段落標題和組織卻予人一種蒙太奇跳接的感覺。這兩種不同的邏輯貫穿全書的組織脈絡,在形式的層面上,形成了一種矛盾和對話的張力。直到後來編選《都市漫遊者》(2003)時,李氏開始自覺到這種隱含於自己的寫作和思考中的二價性:

最近幾年,我發現自己的中文文章有點精神分裂。我對於當代文化的關注,似乎已經超過學術研究的範圍,而想親身介入,用一種較主觀的文體作文化批評,所以學術的深度不足。但另一方面我似乎又不願意放棄學院中的文化理論,甚至在雜文中也引經據典,生怕學界同行以為我已淪落江湖,做不了學者。

正如鮑莫蕬所指出的,遊手好閒者(flanerie)推廣了一種社會觀察的新方式,這種觀察方式滲透到十九世紀的寫作之中,而這些寫作則多數是為填滿新興大眾報章中的專欄而生產的。而作為寫作者的漫遊者(flaneur-as-writer)實際是大眾文化的作為生產者的作家(author-as-producer)的模型。換言之,漫遊者的視角與專欄式的寫作是一體之兩面。因此,李氏從正規學院論文到「主觀」的文化批評的寫作形式轉換,實際也是邁向一種「漫遊者 / 拾荒者」的研究形式時所必得償付的代價。而從李氏的處境出發,或許我們可以重新向人文學科的學術紀律(discipline)提出質問:怎樣的知識才算是人文學科的知識?人文學科知識的界限究竟如何劃定?可不可以有一種越出現有人文學科規條的人文學科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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