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anuary 24, 2007

生活在他方(二)

小學在牧愛唸書,媽是學校的校工。(這所學校後來因上午校的校長謀殺了女秘書並燒屍的案件而成了「名校」。)週末,媽帶著我和妹妹回校當值,因此每逢週末都被迫關在學校裡。剛好學校附近便是公共圖書館,所以週末沒事幹,便會泡一整天圖書館。百科全書、談恐龍的、Asterix系列漫畫、兒童故事、天文、軍事等等,那時什麼書都拿來翻幾頁。但這不算是閱讀。

我真正開始閱讀的原因,說來有點尷尬。小六的時候,剛開始流行《聖鬥士星矢》。因要了解漫畫所談及的星座神話傳說,開始在圖書館搜尋談希臘神話故事的書。記得那時苦苦央求爸媽買了一本滿是插圖的星座神話書給我。有一次,我把書帶回學校,上課時偷偷把書拿出來,放在書桌下翻看。這本書選載了不少關於神話故事的名畫,這些名畫中有不少裸女圖象。一位頑皮的同學知道了,休息的時候奪去了我的書,拿來騷擾女同學。結果書被沒收了,放學後找老師把書要回來,被告誡以後不要再把這種書帶回校。那時心裡既害怕又莫名其妙,回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學校是一個充滿著古怪道理的奇異場所。

無論如何,我還是因為一套不入流的漫畫而開始認真閱讀西方文學經典。從小學升上中學那一年暑假,我們一家一如往年,回廣州探望祖父母。我在爸媽廣州的臥房裡,發現了一個放滿西方經典小說的小書櫥。在那裡,我找到了一套兩冊的《希臘神話和傳說》。我後來才知道,這套書的作者斯威布(Gustav Schwab)原來是德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我爸媽的小書櫥對我很重要,因為我第一批的藏書,都來自那個書櫥。還記得裡面有四卷本的《悲慘世界》、兩卷本的《安娜.卡列尼娜》(後來才發現是周揚的著名譯本)、《復活》、《斯巴達克思》、《牛虻》等等,而且大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流譯本。

小學的時候一家人擠在一個租住的小房間裡,那個小房間的窗戶剛好正對著天光道、馬頭圍道和北帝街之間交接的馬路口。那個路口有一盞大街燈。我從小讀書寫字都很慢,每晚做完功課便已是睡覺的時間。那時很想看神話書,便在夜闌人靜的時刻,躺在雙層床的上舖,就著窗外射進來的燈光,翻看那套厚厚的《希臘神話和傳說》。一面讀一面猜,便學會了簡體字。

2006/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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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anuary 09, 2007

卡夫卡與失眠者之夢


(本文已發表於香港《信報》2006年12月30日)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苦戀阿絲雅.拉西斯(Asja Lacis)時,曾把自己撰寫的一本格言集《單行道》(One-Way Street)題獻給這位拉脫維亞的左翼女戲劇家。本雅明在這本小冊子裡曾談及一種民間習俗,這種習俗告誡我們:早晨不要空著肚子說夢。因為早上剛醒來的人實際上仍然處於夢的魔力的管轄範圍裡,即便經過早晨的洗漱,灰色的夢境仍然頑固地黏附在我們深層的意識裡,纏繞不去。此時,惟有早餐所帶來的體內淨化,才能幫助我們擺脫夢的陰影,為夜與晝釐定清晰的分界。因此,空腹的人說夢就像說夢話似的。在這種精神狀態下說夢,一如某人在夢遊的狀態下語無倫次地訴說自己的夢境,只會引發災難性的後果──語言和敘述的災難。

如果說,剛醒來的人正處於夢的魔力的管轄範圍裡,那麼,失眠的人便更是如此。卡夫卡(Kafka)曾在一篇日記裡,細緻地描述了這種徘徊在夢與醒邊緣的狀態:「失眠的夜。這已是幾天來的第三天。我好好地入睡了,但一個小時後我醒了,就好像我把頭放在了一個錯誤的窟窿裡。我完全處在清醒的狀態,我感到根本沒睡……我們面臨著如何重新入睡的狀態,而且感覺到被睡意頂了回來。……整夜就這樣待著,我雖然睡著,但不一會兒好多的夢同時把我弄醒。嚴格地說,我是睡在我的旁邊,同時,我自己不得不跟夢糾纏在一起。」卡夫卡正是在這些漫長的失眠之夜,寫下他那些如夢一樣的故事。在這種「清醒的瘋狂」狀態下敘述的故事,怎能不引發語言和敘述的災難!已故的法國激進精神分析師伽塔里(Felix Guattari),恰好抓住了這種失眠的狀態,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進入卡夫卡世界的另類通道。伽塔里認為,卡夫卡對夢的理解有別於我們的常識性看法:我們一般都會以為,夢是昏睡狀態下的產物,但卡夫卡卻一反這種說法,認為做夢的經驗是在「睡醒般清醒的狀態」下達致的,因此他往往感到做夢比清醒更費力,更叫人疲憊不堪。換個方式說,這種疲累的做夢經驗,難道不正正是失眠者所經歷的「清醒的夢幻」狀態嗎?

談起伽塔里,稍有涉獵後結構文論的讀者,大概都會知道他跟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合著的《卡夫卡──邁向少數文學》(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如今已成為卡夫卡的經典研究。然而,卻鮮有論者發現,伽塔里還有一篇題為〈卡夫卡的65個夢〉(“Soixante-Cinq R?ves de Kafka”)的遺稿,專門分析卡夫卡從1910年到1924年間在書信和日記裡記下的65個夢。(這篇遺稿暫未見英譯本,中譯本已於《字花》第四期首度發表。)

在這篇不可多得的遺稿裡,伽塔里敏銳地指出,卡夫卡對當時頗為流行的佛洛伊德(Freud)的解夢法甚表不滿。佛洛伊德把做夢的經驗理解為我們在非理智的精神狀態下的心理產物,因此我們若要了解包含在這些夢裡的個人情結,便得求助於精神分析專家。因為只有這些專家才有能力,在清醒和有意識的狀態下,以旁觀者的身份外在地重構我們的夢境。然而,卡夫卡卻反對這種說法,他認為做夢的狀態是一種特別的警覺性狀態,在這種狀態下緊張地工作著的,不是非理智的無意識過程,而是敏感的智力和感性。因此,當卡夫卡在給未婚妻菲莉絲.鮑爾(Felice Bauer)的信裡,提出要為她解夢的要求時,他並沒有以旁觀者的專家式口吻說話,恰恰相反,他把自己視作與菲莉絲處於同等地位的尋夢人,為他們共同分享的夢境尋找解釋:「另一方面我想為你解夢……它跟我夢到的沒有兩樣;這是你一個為我倆所作的夢境。」

伽達里把卡夫卡在清醒的瘋狂狀態下逮住的夢境稱作「夢的奇點」。「奇點」(point of singularity)一詞來自數學和物理學,指的是大爆炸宇宙論所追溯的宇宙演化的起點。它是一個密度無限大、時空曲率無限高、熱量無限高、體積無限小的「點」。一切已知的物理定律均在奇點失效。伽達里盜用這個科學術語,借來意指卡夫卡所逮住的夢境,就像「奇點」般能無限擴展和增強,從而產生另類的想像、另類的概念、另類的人物角色和另類的精神座標。總之,從「夢的奇點」出發,我們最終定能抵達由想像構築的、無邊無際的世界彼岸。

這種說法大概還是太玄虛了一點,或許我們可以借用卡夫卡日記裡的一個小故事來做一點具體說明:「我一再遇見的那一個拒絕我的人並不是說:『我不愛你。』而是說:『你沒法愛我,不管你再怎麼努力,你痛苦地愛著你對我的愛,而你對我的愛卻不愛你。』由此可知,說我經驗過『我愛你』這句話並不正確,我只經驗過等待的沉默,應該由我說『我愛你』來打破的沉默,我只經驗過這個,沒有別的。」在這個故事裡,求愛不遂的場景被「一再遇見」一詞,擴展成一個被無限地反覆重演的噩夢般的場景;而對「我愛你」這句說話的無限推延,則被化作無了期的沉默等待。於是,我們最終抵達了看不到盡頭的世界彼岸。

卡夫卡在致菲莉斯的信中曾這樣說道:「我們未曾挽臂,但靠得那麼近。」今天,當我們透過ICQ、MSN和網上日誌跟素未謀面的匿名知己互訴心聲時,我們難道不是以我們自己的日常實踐例證了卡夫卡的這句說話嗎?或許,當我們在無數個失眠之夜醒來,坐在電腦旁焦灼地等待遠方的回應時,我們可以隨手撿起一本卡夫卡的短篇故事集,一個接一個,誦讀那些關於無盡等待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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