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ugust 25, 2012

眼睛的奢求

[本文已刊於《字花》第十八期(February–March 2009)。]


傳說古羅馬暴君尼祿(Nero)奪取了臣子奧托(Otho)的妻子波培婭薩賓娜(Poppaea Sabina),並將之納為自己的第二任皇后。相傳尼祿為了這位美艷的婦人,與首任妻子離婚,並迫死自己的母親。於是,在西方的藝術和民間文化中,這位古羅馬的美婦人波培婭,便一直被視為野心勃勃的蛇蠍美人。據古羅馬史家塔西陀(Tacitus)的記述,波培婭每次外出,總會披帶面紗。這一衣著習慣惹來後世的法蘭西散文大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連翩暇想。他不禁問道:「為何波培婭要把她的如花美貌遮蔽起來,只是在她的情人面前才將薄紗掀起?為何所有女子都想展示、所有男子渴望窺見的美艷,總要被掩蓋起來?為何我們和他們的慾望按理寓於其中的容貌身段,總要以重重障礙,層層疊疊地遮掩住?我們的女士借以裝備自己腰窩的稠堡,究竟有何用處?它們無非是要煽動我們的欲求,並要我們在一定的距離外被迷得神魂顛倒。」蒙田的大哉問構成了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的論述起點。這位瑞士日內瓦學派的文學批評大師在《活眸》(The Living Eye)一書的序論中劈頭便道:「被遮蔽的東西使人著迷。」從蒙田焦躁的問語出發,斯塔羅賓斯基嘗試在這篇題為〈波培婭的面紗〉(“Poppaea’s Veil”)的序論中,引出自己關於凝視、遮蔽和慾望三者關係的思考。

斯塔羅賓斯基考究辭源,發現在法語中表示「定向視覺」的詞語Le regard,其詞根gard並沒有「觀看的動作」的意思,卻有等待、關心、注意、監護、拯救等詞意;再加上表示重複或反轉的前綴re,便變成表達某種「堅持」之意。換言之,在法語中,「凝視」(名詞是Le regard,動詞是regarder)的字面意義指涉著「一種意在重新獲得並保存之的行為」。於是,不同於我們一般的理解,「凝視」這一動作並非某種當場停止的狀態;恰恰相反,它包含著一股無法遏止、非再拿回來不可的衝動,彷彿它受著某種願望的驅使,這種願望就是擴大它的發現,或者重新把握正從它掌握中溜走的東西。所以,斯塔羅賓斯基如是說道:「凝視具有一種躍躍欲試的力量,它不滿足於已經給予它的東西,它等待著運動中的形式的靜止,朝著休息中的面容的最輕微的顫動衝上去,它要求貼近面具後面的面孔,或者試圖重新經受深度所具有的令人眩暈的蠱惑,以便重新捕捉水面上光影的變幻。」

在古希臘思想的理性世界裡,面容被限制在其輪廓和外形上,空間因一種和諧的系數而顯得有節律。換言之,在這個理性的世界裡,可見之物和光的王國等同於節度和秩序的王國。然而,這個一向為常識習見所接受的幾何化和確定穩固的空間,卻並非我們生活其中的空間。恰恰相反,這個井然有序的幾何空間是規尺籌劃的產物。而真正的活的空間卻是在情感偏見的無常軌跡中不斷「變形」的空間,毫無規矩可言。所以,斯塔羅賓斯基認為,凝視根本不能局限於對表象的純粹確認。我們惟有通過下述歌德(Goethe)的名言,才能把握內在於凝視的急切欲求:「手想看見,眼睛希望撫摸。」這種急切的欲求使我們在每一次的凝視中,都感受到一種神奇的、從來不是完全有效的、但卻又無法遏止的微弱意願:抓住對象,剝去衣物,使對象呆住不動,然後深入進去。誠如斯塔羅賓斯基所言,「蠱惑,就是說,讓隱藏在一個不動的瞳仁中的東西的火發出光亮。」觀看為慾望打開整整一個空間,但觀看卻又不能滿足慾望的要求。所以,凝視永遠都不會饜足。

正是在這種凝視和慾望的循環遊戲中,遮蔽和障礙顯示出一種奇特的力量。因為在凝視之中,恰恰是遮蔽物本身構成魅力和蠱惑的源頭。遮蔽物橫亘在它所掩蓋的東西和我們的凝視之間,但它卻能驅使我們偏愛它所掩蓋的東西。在遮蔽物呈現出來的那一刻,因著它們所構成的障礙,令我們無法抵達它背後的遠方。然而,也正正是在它們呈現出來的那一刻,喚起了我們對遠方的渴求。因為,由障礙物所構成的禁制產生出一種深度感,這種深度感在我們的凝視和慾望中被設想為超越的彼岸和孕育本質性的場所。

如此一來,我們才能明白,十六世紀法國楓丹白露畫派(School of Fontainebleau)的一位無名畫師,為何會以這樣的方式為波培婭作像:在這位畫師筆下,波培婭赤祼的上半身披上了一襲滿佈皺褶的透明薄紗。仔細觀看畫作,我們不難發現:在上述微妙的處理中,那襲滿佈皺褶的透明薄紗取代了波培婭赤祼的肉身,佔據了畫面的核心位置,並成了引導我們凝視的魅力所在。原因無他,因為恰恰是這件透明的障礙物,讓我們成了某個子虛烏有的遠方的俘虜,讓我們「眼睛的奢求」得以道成肉身。


延伸閱讀:

讓‧斯塔羅賓斯基(郭宏安譯):〈波佩的面紗〉,載於《波佩的面紗》博爾赫斯等著(朱景冬等譯)。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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