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12, 2009

傳統經驗的「不可傳遞性」:重讀魯迅〈白光〉


[本文原為研討會論文〈戰爭、技術媒體與傳統經驗的破滅:論魯迅小說中的「暴力」與「破壞」〉的第一節,論文全文已刊於薛毅、孫曉忠編的研討會論文集《魯迅與竹內好》(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正如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言:「心神渙散者也能養成習慣。」(本雅明1999a:289;Benjamin 1969:240)只有散漫的狀態才能使我們擺脫視覺的主導,並把接受的方式轉向觸覺和聽覺。這樣,透過感知和聆聽,我們養成了習慣。傳統經驗也藉此孕育成形。「說故事」這種體裁正好以其「散漫」的特點對應於這種傳統經驗。

「使一個故事能深刻嵌入記憶中,莫過於拒斥心理分析的簡潔凝煉。講故事者越是自然地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故事就越能佔據聽者的記憶,越能充分與聽者的經驗溶為一體,聽者也越是願意日後某時向別人重述這故事。這個溶合過程在深層發生,要求有鬆散無慮的狀況……」(本雅明1998:84;Benjamin 1969:91)

只有閒散的狀況才能使聽故事者在不知不覺間忘懷己身,而這時,故事內容便能深深地在聽者的記憶中打下印記。「故事的韻律攫住他,聽著聽著,重述故事的才具便會自動化為他自身的資稟。」(本雅明1998:84;Benjamin 1969:91)「記憶創造了傳統的鍊條(the chain of tradition),使一個事件能一代傳一代。」(本雅明1998:90;Benjamin 1969:98)故事的口口相傳特性使它成為經驗和教誨的有效載體。「傳統的鍊條」藉此得以維繫。本雅明曾經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挖掘寶藏的故事:

「一個老人在臨死前告訴他的兒子們,在他的葡萄種植園下面藏著寶物,只待他們去挖掘。他們挖啊挖,卻連寶物的影子也沒挖到。秋天到來時,沒有任何地方像他們的葡萄種植園那樣果實纍纍。這時,兒子們才發現父親傳給他們的是經驗:幸福之本不是金子,而是勤奮。」(本雅明1999a:252;Benjamin 1999a:731)

本雅明打算借助這故事來說明什麼是「經驗」(experience/Erfahrung):經驗總是由年長者或臨終者傳給年輕人,就像家傳之寶代代相傳。因為它必得借助年齡和死亡的權威以確保其可信性。其次,諺語和故事是經驗傳遞的模式,因此要尋求經驗的指教得先會講故事。這些對「經驗」的描述都平常得很,沒有什麼稀奇之處。正如本雅明所言:「誰都很清楚,什麼叫經驗。」但問題卻是,當我們嘗試在現今世界中著實地尋找這些「經驗」時,我們才發現問題重重:這些尋常不過的事物都到哪兒去了?哪兒還有一個能地地道道地講好一個故事的人?哪兒還有臨終者可信的話?今天誰能在關鍵時刻想起一句諺語?又有誰願意嘗試以他的經驗來和年輕人溝通?(本雅明1999a:252;Benjamin 1999a:731)

我們赫然發現我們已失去了「經驗」,「傳統的鍊條」於此斷裂。本雅明曾用以下事例向我們指明這一困境:時至今日,在一群人中若有誰表示願意聽講故事的話,十之八九會弄得四座尷尬。我們已不懂得講故事這一事實似乎在向我們說明,一種原本對我們來說最保險和不可或缺的東西不知何時已從我們身上給剝奪了,而這東西就是「交流經驗的能力」(the ability to exchange experience)。(本雅明1998:77-78;Benjamin 1969:83)

本雅明把這個現象歸結於一個原因:經驗已貶值。他認為隨著現代技術釋放的巨大威力,經驗的貶值過程便一直持續著,及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一過程更形顯著。在這次戰爭中,經驗被徹底揭穿:戰略經驗被陣地戰揭穿,經濟經驗被通貨膨脹揭穿,身體經驗被飢餓揭穿,倫理經驗被當權者揭穿。戰後歸來的人變得沉默。雖然有大量描寫戰爭的書籍充斥市面,但戰爭的經驗卻沒有以口頭講述的方式流傳下來。(本雅明1999a:253;Benjamin 1999:731-732)

本雅明將這一經驗貶值的過程稱為「世界史上一次最重大的經歷」。(本雅明1999a:253;Benjamin 1999a:731)與本雅明(1892-1940)幾近生活於同時代的魯迅(1881-1936)是否也經歷過這一重大的過程呢?

魯迅亦曾寫下一個挖掘寶藏的故事,這便是短篇小說〈白光〉。故事講述主人公陳士成在科舉試中屢次落第,當他知道自己第十六回落第以後,他的眼前和耳邊便開始出現幻覺。在這些幻覺的促動下,他在家中的院子尋找傳說中祖先埋在地下的銀子。他被眼前晃動的白光所吸引,嘗試作最後的挖掘,可是挖出來的卻是不知何人的下顎骨。最後,他終於發狂,溺水而死。(魯迅1981:1:542-547)

據周作人的回憶,陳士成的模特兒是魯迅故家「新台門」裡他們的叔祖周子京,而魯迅曾祖母傳給他們「新台門」後人的藏寶口訣則是「離井一纖,離檐一線」。(周作人1997:270-271)而小說中與之相對照的描寫則是:

「他(引者按:指陳士成)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凋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聽。伊說是曾經聽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基埋著無數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還沒有發現。至於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後走,量金量銀不論斗。』」(魯迅1981:1:544)

不像本雅明所講述的那個故事中的兒子,〈白光〉的陳士成沒有從祖母的傳授和講述中獲得實用的經驗,相反他挖掘寶藏的結果則是死人的骸骨和他自身的死亡。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死亡和權威本來保證和允許了講故事人敘說世間萬物的能力。(本雅明1998:87;Benjamin 1969:94)但現在,情況卻恰恰倒轉。故事講述引向了死亡和無法流傳之物――骸骨。傳統經驗的講授引出的只能是傳統經驗本身的腐敗和雕零。這是經驗貶值的徵兆。換句話說來,傳統的鍊條斷裂以後,各種無法編織進現實生活的傳統經驗轉化成不可流通的死物堆積起來。它們不但無法幫助承繼者適應現實的生活,更成為在世者沉重的負擔。

對於「傳統」的這種態度在《魯迅全集》中可說俯拾即是:

「做人類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明明現代人,吸著現在的空氣,卻偏偏勒派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在,這都是『現在的屠殺者』。殺了『現在』,也便殺了未來。――將來是子孫的時代。」(魯迅:1996:1:350)
「看看報章上的論壇,『反改革』的空氣濃厚透頂了,滿車的『祖傳』,『老例』,『國粹』等等,都想來堆在道路上,將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魯迅1981:3:21)
「然而我以為惟其如此,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為舊物很少,執著也就不深,時勢一移,蛻變極易,在任何時候,都能適合於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國,恃著固有而陳舊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終於要走到滅亡的路。」(魯迅1981:10:243)

這種對「傳統」的否定態度源於傳統文化和經驗的「可傳遞性」(transmissibility)的失落。傳統經驗成了沒有現實效用的死物,傳統的傳遞方式如故事、民間戲劇等已無法對傳統經驗的「可傳遞性」作出保證。因此,傳統的經驗、教訓和道德價值遂成了必須清除的廢物。正是在這一點,使魯迅尋得與五四時期「全盤反傳統主義」思潮的契合點。[1]魯迅便曾明確為五四運動指派予這一清除者的角色:

「說到中國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掃蕩廢物,以造成一個使新生命得能誕生的機運。五四運動,本也是這機運的開端罷,可惜來摧折它的很不少。」(魯迅1981:10:244)

傳統經驗的「不可傳遞性」無疑是魯迅作品所對應的一種重要的時代「體驗」(Erlebnis),然而這種「體驗」又是如何貫串於魯迅作品中的呢?從這個問題開始切入分析,我們再次回到著名的「幻燈片事件」。在以下一節中,我們以這段王德威所說的「無頭公案」作起點,初步釋讀出魯迅作品所包含的媒體技術的破壞體驗和暴力面向;而本文第三節則透過細讀魯迅的短篇小說,進一步探討魯迅式的「贖罪文學」在何種意義上展示和回應了現代媒體所特有的複雜多重的體驗模式。


註釋:

1. 關於「全盤反傳統主義」,請參閱林毓生1986:13-132、178-191;Lin Yu-sheng 1979:10-81, 114-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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