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anuary 08, 2008

秋白與羅莎



本文乃〈鏡影烏托邦的短暫航程:論瞿秋白遊記中的異托邦想像〉(完整版本)一文的「前言」,載《文學行旅與世界想像》王德威、季進編。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7。


1923年1月15日,瞿秋白從蘇俄返抵北京後第二天,便出席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為紀念李卜克內西(K. Liebknecht)和羅莎․盧森堡(Rosa Luxemburg)殉難四週年召開的大會,並在會上發表了演說。(姚守中等1993:111-112)這個極具象徵意義的悼念儀式開啟了瞿秋白在中國的革命事業。同年八月,瞿氏寫了〈新的宇宙〉一文,以此悼念盧森堡。在這篇僅僅兩頁的短文裡,瞿氏花了一頁半的篇幅,大段引述了盧森堡兩封獄中書信的文字片斷。在其中一段書信文字中,盧森堡面對生命的盡頭,竟對她的友人說道:「你知道,我的人生觀雖是這樣,我正能死於我所應盡天責之處:街市上的血戰中或是在這監獄中。然而我心靈上與我的蚱蜢反相親近,與我的同志卻要比較的疏遠。」然而,盧森堡卻並不認為,自己這種對議會和同志的疏遠、對大自然反相親近的心態,是「對社會主義變節的朕兆」。(瞿秋白1998:1:285)

1935年5月,瞿秋白同樣面對自己生命的盡頭,他在最後的告白〈多餘的話〉中寫道:「永別了,親愛的同志們!――這是我最後叫你們『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們『同志』的了。告訴你們:我實質上離開了你們的隊伍好久了。……我的脫離隊伍,不簡單的因為我要結束我的革命,結束這一齣滑稽劇,也不簡單的因為我的痼疾和衰憊,而是因為我始終不能夠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我終究不能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瞿秋白1993:474)當瞿氏向他的「同志」告別和坦白之際,他大概會想起自己引述過的盧森堡的說話罷。事實上,縱然他認為自己終究無法成為無產階級的戰士,他卻始終沒有背離心中那個無產階級的烏托邦。他依舊留戀這個「美麗的世界」。在這個「美麗的世界」裡,不但有大自然的美景,也有那生生不息、無止無盡的鬥爭的生命。

這世界對於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麼好的花朶、果子,那麼清秀的山和水,那麼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瞿秋白1993:475)

因此,我們大可借用盧森堡的說法,點明瞿秋白最後對「美麗的世界」的懷戀,並不是一位「精神破產的政治家」的遁世退息之舉,而是對盧森堡所說的「新宇宙」的渴望。(瞿秋白1998:1:285)

這裡所說的「新宇宙」的渴望實際上也是一種烏托邦衝動。誠如邁斯納(Maurice Meisner)所指出的,截至十八世紀末葉,西方世俗的烏托邦傳統依然既不包含歷史期望,也不要求政治上的積極行動。但到了近代資本主義、啟蒙運動和法國革命這三大衝擊出現以後,烏托邦和歷史進步觀念才開始聯繫起來。如此一來,世俗烏托邦思想便成了一種強大的歷史動力。然而,烏托邦作為歷史動力的源頭,卻必須包含著對烏托邦的實現的排斥。「因為歷史是一種不完美的狀態,包含著過程和變化;而烏托邦是一種完美的狀態,應當是靜止的、不動的、無生命和枯燥的狀態。如果烏托邦已然實現,就將標誌著歷史的終結。」(邁斯納2005:2-4;Meisner 1982: 4-6)從這個角度看來,瞿秋白和盧森堡在其生命的終點對「美麗的世界」和「新宇宙」的懷戀,便不能單純地理解為一種對大自然和過去的懷舊之情,而應理解為一種現代世俗烏托邦想像的激情。無論瞿秋白還是盧森堡,他/她們畢生對現代革命事業的投入,實際上都源於這種烏托邦想像的強大動力。因此,我們若要釐清中國現代性所包含的巨大的革命動力,瞿秋白的作品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

瞿秋白的遊記寫作是一次成長和抉擇的儀式。他那兩卷新俄國遊記――《餓鄉紀程》和《赤都心史》――實際上也是他投身左翼革命的門檻。本文嘗試透過細緻分析這兩本遊記中所包含的獨特的烏托邦想像,借此闡明五四現代性論述對「真理」的獨特構想。以下一節,我們首先闡明包含於現代西方世俗烏托邦論述的空間構想,並進而點出福柯(Michel Foucault)所提出的異托邦(heterotopias)概念,如何幫助我們分析瞿秋白遊記中獨特的烏托邦想像。本文第三節則會進一步探討瞿氏在赴俄以前,其思想裡所包含的烏托邦衝動,並闡明這種烏托邦衝動如何影響他作出赴俄的決定。而第四節則會以文本細讀闡明瞿氏遊記中的異托邦邏輯,並最終點明五四現代性論述的「真理」概念跟異托邦想像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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