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2, 2007

什克洛夫斯基和《動物園,或非關情書》

(本文已發表於《字花》No. 1, April-May 2006)

  任何懂得一點西方文學理論的讀者,都知道誰是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但大概只知道他是二十世紀初俄國形式主義(Russian Formalism)的倡導者。如今,他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理論已是文學批評領域中的陳腔濫調,不再陌生。然而,對於這個叱吒一時的理論家的著作,我們卻知之甚少。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1920年代寫過三部極具實驗性的文學作品。這三部作品分別為《感傷的旅程》(A Sentimental Journey)、《動物園,或非關情書》(Zoo, or Letters not About Love)以及《第三工廠》(Third Factory)。這三部作品分別對紀實文學、書信體愛情小說和自敘傳等三種不同的文類進行了形式實驗,把這三種文類推向各自的形式極限。

  三部作品中以《動物園,或非關情書》最為有趣。作者在九十高齡時曾憶及寫作這部小說時的情景:

  我現在回到《動物園》上來。我那時沒有錢,決定寫一本關於流亡柏林的人們的書。……
  我那時正在戀愛。我對那個女人鍾情到如此地步,竟要把凡是喜歡她的人都趕得離她一公里之外。
  於是,我可以誇耀一番了,我抓住個英國人──他盯著那個女人盯得太過分了。我不喜歡他──,並一下把他摔倒飯店裡的鋼琴上。
  當然,賠鋼琴的錢由他付,而不是我,因為我沒有錢。
  我哪裡來的錢?
  英國人沒和我說一句話。
  但他對一個女人說,他曾到過塞爾維亞,那裡的小伙子很像我,隨身帶著刀子,會殺人的。
  於是他思忖,弄不好我要有刀子怎麼辦?所以他決定付錢。
  我坐下來寫書前就是處於這種心境之中。
  我動筆了,後來才來了……那個叫做靈感的蠢東西。
  我在一間冰冷的房間裡寫,其實不是寫,而是口述,全身裹著,兩腳伸到衣筐裡。一本書一個星期口述完了。
  ……
  書寫完了,這本書裡用盡了一切關於愛情的譬喻。
  結果呢?佳人去矣,唯有書在。


這段回憶的女主角名叫艾絲雅(Elsa),她當時跟她的法藉丈夫鬧分居,她的丈夫到了巴黎,她則到了柏林,並認識了什克洛夫斯基。這裡請容我岔開一筆,談一談艾絲雅的親生姊妹莉麗雅(Lilya)。莉麗雅便是俄國著名評論家勃里克(Osip Brik)的妻子。但她和勃里克結婚後三年,結識了俄國未來主義詩人馬雅可夫斯基(Mayakovsky)。馬雅可夫斯基認識莉麗雅後不久便瘋狂地愛上她,寫了大量情信給她。雖然莉麗雅始終沒有跟勃里克離婚,但他們三人卻一度同居,形成了一個微妙的三角關係。而更為有趣的是,什克洛夫斯基和馬雅可夫斯基原來是老朋友。1922年末,他們一個在柏林,一個在莫斯科,身處兩地;但他們兩人的文學道路卻因為這兩姊妹而交匯起來。當時,什克洛夫斯基寫下了《動物園,或非關情書》,而馬雅可夫斯基則寫下了長詩〈關於這個〉(“About This”),兩個作品無論在風格上還是在主題上,都有明顯的親和性和相互呼應的地方。

  話說回頭,《動物園》全書由主角「我」和艾麗雅(Alya)之間三十四封往還書信串連起來,而艾麗雅就是艾絲雅在小說中的化身。據謝爾登(Richard Sheldon)的考證,小說中有七封書信甚至直接出自艾絲雅的手筆;這幾封信分別掛在主角「我」和艾麗雅的名下,隱藏在小說的幾個不同的角落裡。而小說的副題「非關情書」實際上也是統攝全書的形式指令。在第三封信中,艾麗雅便向主角「我」提出了這個指令,她說:「不要再向我談及愛情了罷。不要。我很累了。……我現在不愛你,將來也不會愛你。我害怕你的愛;總有一天,你會因著現在愛我的方式而傷害我。請不要再這樣下去了罷。我依然感到,我們之間有不少共同之處。不要嚇怕我!……你的愛也許偉大,但卻遠非可喜。」於是從第四封信起,主角「我」便不再直接向艾麗雅示愛,顧左右而言他。他在這封信劈頭便道:「我將不再談及愛情,我只談論天氣。」從這句開始,主角「我」對艾麗雅的愛意不再被直接談及,但這個被刻意抹去的主題,卻以各種不同的變奏反覆在書中現身。於是便出現了這樣的奇景,從這裡開始不再談及愛情,但愛情卻亦因此充斥於字裡行間,以至「一切關於愛情的譬喻」都在書中被耗盡了。
(圖片說明:Viktor Shklovsky and Mayakovsky, Germany, 19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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